贺霖鸿一手捂了眼睛,泪如泉涌,简直不敢细想这其中的恐怖——他方才见贺云鸿在信中写了连理,表示凌大小姐在信上已经与贺云鸿私许终生了,若是凌大小姐进城来,知道贺云鸿被捕,但依了蒋旭图的话不救,日后倘若知道蒋旭图就是贺云鸿……贺霖鸿呜咽出声。
贺云鸿真受不了这个二哥,在这里这么打扰自己!紧蹙眉头匆忙结尾:“殿下,云之兄长!弟之所言,望兄长一定依从!不然弟在九泉之下,也不能安息!弟再三叩首,拜谢兄长厚爱,所欠情谊,愿来生结草衔环,报答兄长!云鸿草书。”
在贺霖鸿的哭声中,贺云鸿表情不耐地封了信,也交给了贺霖鸿,说道:“你记住!永远不要让她知道!有空帮我对勇王提一句,说这是我最后的遗愿!让他别不当回事!”
贺霖鸿摇头:“三弟!三弟!……”
贺云鸿无奈地叹气:“别哭了!趁着天还亮着,快给勇王府送去吧!我算着,明后日太子就该回来了,但愿我有时间去看她进城。”
贺霖鸿流泪点头:“我会……会给你……”他拿着两封信,再也坐不下去,也不告别,用袖子掩着脸起身出去了。
等他出去了,贺云鸿将腰间的玉珏摘下,把小印放回玉珏,然后将头上的寒玉簪拔了下来,从脖间取出钥匙,打开了案子上的信匣,把玉珏,玉簪都放了进去,然后又锁上,这才出声道:“雨石。”
雨石进门,对在贺云鸿一弯腰,“公子叫我?”
贺云鸿点头:“我几日前已经给了你卖身契,也封了你银子,二公子给了你宅子了吗?”
雨石说:“给了!还给了我粮食,好多家具……”
贺云鸿说:“你今天就带着这个匣子出府吧。”
雨石脸耷拉下来了,要哭的样子:“公子,我能不能把这事托付给我弟弟,让他……”
贺云鸿皱眉:“你别胡闹!他才多大?!十二三岁?能给我收尸吗?!”
雨石一下跪了:“公子!我父母双亡,公子就是我最亲的人了!贺府对我恩重,让我能养活弟弟,求公子让我随您去吧!”
贺云鸿摇头:“这事你该明白对我多重要,你把这匣子和我一起埋了,就算还了我府对你的恩情,你我两不欠了!”
雨石哭起来:“公子!公子!……”
贺云鸿厉声道:“雨石!此时不能误我!不然我死不瞑目!”
雨石抽噎着:“公子!公子!……”
贺云鸿将匣子递给他,雨石双手接了,贺云鸿一抬下巴:“马上出府!别再多话了!”
雨石把盒子放在一边,在头上郑重地磕了个头,然后双手抱了盒子,看着贺云鸿说:“公子放心,我一定做到!等我弟弟成人……”
贺云鸿摆手打断:“你如果做到了,就行了。日后不用再挂念我了!”
雨石大哭,贺云鸿特别不耐烦的样子:“快出去!一个两个的,都在我这里哭什么?!我得读书了!”雨石抱着匣子站起,哭着出门了,贺云鸿才出了口气,拿起案上的一本书,翻开读,可是久久没有翻页。那匣子离开了他,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。
贺霖鸿将信递到了勇王府,又去北城,按照余公公指定的城门,借着张杰殿前都检点的名头,定了次日上城的地点。贺云鸿怎么说也个户部侍郎,大家又都知道他与张杰拥立了建平帝,军将们都答应了下来。
贺霖鸿再回到贺府已经傍晚了。他先让人问三公子是不是在他院子里,知道三公子在,他才去见父母。
他累了,今天不忍再见贺云鸿。每次一见到这个丰神俊逸的三弟,想到三弟将要面临的黑暗,他就从心底感到沉重和负疚,深觉自己的无能!他奔走多方,打探人们的意向,发现大多数人此时都想明哲保身,不愿涉入朝局。更何况现在戎兵就在城外,亡国之难如悬顶上,谁有心思去为他人抗争什么。贺相已然身残,日后肯定无法再起,从利益上,也没人会为贺家下什么赌注。
贺霖鸿先去看了父亲,贺相虽然还躺着,可是伤口都已经不出血了。贺霖鸿低声问道:“父亲,到日子了,您想到别处避几天吗?”他过去就问过,父亲一向摇头,今天也还是摇头,抬手指了指地。
贺霖鸿向父亲说了些京城的情形,也没有多劝贺相——若是贺相失踪,太子不甘,如果要全城搜捕,那些买下的地宅储藏粮食的地方被发现了怎么办?把勇王府连累出来可怎么办?贺霖鸿想起当初凌大小姐说过的话——享受了荣华富贵,就得承担风险,现在就是担风险的时候了。
他又去看姚氏,姚氏也好了许多,正坐在桌子边。
贺霖鸿行了礼,让旁边的人都下去了,才说道:“母亲,这几天,有讨债的人要来我府闹事,您能不能到别处住住?”
姚氏一见这个儿子就气得牙根疼,现在他不会让自己随便打了,更无法和他好好说话!她哼了一声:“我怎么有你这么儿子?!怎么不是你死?!让大郎活着?!”她哭了起来。
贺霖鸿已经被悲哀和担忧压得疲惫不堪,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,冷酷地说:“母亲若是不出府,怕是要受骚扰!”
姚氏哭着说:“我走!我才不想看到你!”
贺霖鸿说:“那我们马上就离开吧。”
姚氏说:“我怎么可能一个人走?我得带几个人!”
贺霖鸿摇头:“不行。”
姚氏生气得叫:“我怎么也得带两个陪房!她们知道怎么照顾我!”
贺霖鸿原来在那个院子里买了两个婆子,可是姚氏坚持如此,贺云鸿也不想吵了。他叫来了姚氏贴身的两个婆子,让她们扶着姚氏出了门,上了软轿到了府门,上了马车。
天色黑了,正好出门,贺霖鸿亲自驾了马车,将姚氏和两个婆子送到了三条街外的一个院子里。这是他买下的宅院之一,用的是罗氏陪房的名字,就是被追查出来了,也可以说是罗氏的私产。
有婆子们开了门,她们与贺府没有关系,也不知道贺府的事情,以为这里只是个平常的人家。
安置了母亲她们住下,贺霖鸿说:“母亲这两天千万别回府里了。”贺府一被抄,大家自然知道消息,姚氏也就会躲着不出来了。
姚氏心中隐约感到可能有事,但是她觉得该是贺相的事。她听下人说了,太子陷害了贺相和大儿子,难道太子要回来了?二儿子不明说出来,她也乐得不捅破。不然如何?要与贺九龄共存亡吗?她与他可没和好!她还恨着他!……若是过去她还等着他来赔礼,现在她见都不想见到那个面目全非的人,觉得他特别难看!那个文质彬彬行止端庄的夫君哪里去了?怎么能是这个嘴半张着没法说话已经没了眼睛的老残废?!她不认识他!
姚氏一辈子锦衣玉食,可突然间,过去有权有势的丈夫眼瞎了被割了舌,大儿子死了,一府的家产也没了,她觉得脸都丢光了!过去大家都说她嫁的好,贺相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她有三个儿子,风光无限!现在她算什么?成了一介贫妇!破落户!她可以想象那些认识她的人——过去的女伴,现在的世家祖母们,她看不起的朝官夫人们!会怎么在背后嚼舌头,会多么幸灾乐祸!……她别见人了!
她觉得她上了当!贺九龄骗了婚!那时姚家选了这个女婿,可是指望他飞黄腾达的!贺九龄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!如果当初他说他要为国献身,变成个眼瞎口哑的残废,她会嫁给他吗?!没人拦着你献身哪!可是你别拖累别人!也得问问别人是不是想这么干!想为国尽忠,就不要结婚!若是知道他会落到今天这种惨状,她早躲得远远的了!
她真后悔!她是姚家的千金,掌上明珠,是要过好生活的。她小的时候不喜欢吃饭,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要载歌载舞地哄着她!当初娘亲说过,父母对贺九龄说要一辈子好好待她,贺九龄答应了!他自己也多少次信誓旦旦地说会让她一辈子如意,一辈子享福……他撒了谎!去年他让她如意了吗?那些他给了现在又没了的荣华,等于没给!她如今连嫁妆都没了!还不如嫁个知道该如何保住家人的高官呢!
姚氏心中充满了怨怒!那个引来祸事的山大王!无能负义的贺九龄!败家的赌徒二儿子!玩弄了她的罗氏!……连死去的大儿子,她悲痛之余,都觉得是他太愚钝!就是一向贴心的三儿子贺云鸿,也对她不那么孝顺了!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告退,不够关心她!……
在这里避避是应该的,在那府里,她都快烦死了……
贺霖鸿行礼告辞,姚氏扭开脸不看他。
贺霖鸿赶车离开院子,心中又气又苦。有谁会逼债逼到府里?这么拙劣的借口,母亲就信了,一句都没有多问,明显就是顺水推舟地躲出了府。
他让母亲出府是为了让三弟心里过得去,以免三弟又觉得是他连累了家人。三弟对母亲孝顺,知道母亲离开,大概会少些负担。照贺霖鸿自己的心思,他其实想和姚氏挑明了境况,告诉她现在贺家行将遭遇大祸的实情。但是如果这么说,母亲天天对着三弟哭哭啼啼,三弟最后的日子就没了平静。他也是个读书人,知道君子之风,讲究面对死亡要镇定坦然,他想让三弟闲适地过这几天。
可是今天母亲一答应出来住,贺霖鸿就知道这不是该不该瞒着母亲的问题,是母亲对父亲的心意问题!就是母亲不知道具体的情形,戎兵围城她是知道的!她也知道父亲和大哥是被北朝和太子害了!这些事,没人瞒着她,可是她做了什么?!